一口大頭針 — 關於 Paul Graham 的《Beyond Caring》

《Beyond Caring》,Paul Graham 攝影,Mack 出版,2021年

(其實自己一向有寫攝影集評論的文章,但一直沒有在個人博客裡張貼,可是這次較貼近時事,所在轉貼在此。如大家喜歡的話或許以後會有更多書評形式的文章在這類出現。)

想必這個時候大家應該在享受著政府帶來消費券的小恩小惠,市面被營造成欣欣向榮的假像,但心水清的都會質疑受惠的真是我們這些普羅大眾嗎?今年年初時香港失業率破記錄超越七個百份點,驟然間好像已變成前了前塵往事。猶記得當時政府公佈數字時我是無名火起,或許是由於自己的「藍領基因」作崇,但更多的是政府官員那份僥倖投機的心態,往往以「已經見頂」、「將會回落」等語言偽術去掩蓋缺乏對失業人士舒困應變措施的缺失,更竟然說得出著他們去嘗試借貸渡日的說話,這樣的政府怎樣會有未來?

這個時候我需要找一些文藝作品去平息一下我的怒氣,例如找一下英國元老左翼電影導演堅·盧治(Ken Loach)的《我,不低頭》(I, Daniel Blake)看看,這部控訴褔利機構僵化官僚的電影裡,訴說的是一名因心臟疾病而不能工作的老木匠 Dan,在申請失業援助時所受到種種無理阻撓,被淪為制度人球的故事。片中 Dan 忍無可忍在失業援助辦事處門外撤野抗議,看得人咬牙切齒。

又或者會翻一翻英國紀實攝影師 Paul Graham 拍攝的攝影集《Beyond Caring》,這本1986年由 Graham 自主出版的攝影集,近日再被重版,我在學年代也聽聞過這本書的一些爭議,主要是因為這本書推出曾經受到一些傳統紀實攝影界人仕所批評,其一是用彩色去拍攝人文紀實題材,在八十年代初對很多人而言仍是「原罪」,覺得令題材變得庸俗,另外是這本書裡沒有典型紀實那份悲天憫人的味道,拍攝的都是一張張在英國政府褔利機構辦事處裡,一模一樣的冷冰冰的色調和裝修襯托下,援助申請者在輪候的圖片,如你曾經歷過殖民地年代的香港,大概不難明白,當年政府機構辦事處的氛圍都幾庶近。

Graham 在那個由「鐵娘子」戴卓爾夫人執政的年代,也曾是失業大軍一員。在所謂「戴卓爾主義」(Thatcherism)施政理念下,大量國企被私有法,工會力量被削弱或瓦解,工人失業之餘失去議價能力,只能任人魚肉。當年也因削減福利開支要重整資源,褔利部門多年沒有增加人手更削減辦事處的數目,輪候申請人數欲有增無減,失業援助申請者往往需要等上一整天才獲得職員面談的機會,成為那個年代英國基層的典型寫照。對攝影師而言,這些相對悶蛋景況他們大都提不起興趣拍攝,但 Graham 覺得有需要記錄下來,遂走訪英國各地的衛生和社會保障部(Department of Health and Social Security )的辦事處,低調地在裡面拍攝援助申請者輪候的苦況。值得一提 Graham 為此書新寫的後記裡,提到一份難得的自省,這些照片沒有獲得當事人同意情況下拍攝,是迫於無奈的做法,在擠擁的辦事處裡要獲得所有人首肯拍攝是不切實際的,攝影師要在為善和為害中間取得平衡去選擇拍攝與否,如選擇拍攝就得緊守道德操守,如他會更著緊著緊怎樣去流通這些照片,或不容許帶誤導性的標題,Graham 覺得雖是行小善,但如他所言「It’s the raindrops that make the ocean」。

這些看來平淡乏味的畫面,與典型展現貧窮基層的角度截然不同。要明白貧窮可怕之處不單是物質生活的窘乏,更甚是個人尊嚴因此被一點一滴的奪去,第昔加(Vittorio De Sica)的經典電影《單車竊賊》(Bicycle Thieves)表達得最好,父親因自己用來維生的單車被偷,絕望之餘想鋌而走險去偷別人的單車來頂替,卻被人抓個正著,觀眾不單是為他的困境而落淚,更多是為了他被眾人逮著時,在兒子面前作為父親的尊嚴一時間消失殆盡。《我,不低頭》裡最叫人揪心的一幕,是女主角 Katie 在食物銀行裡難忍飢腸轆轆,本能地把一罐茄汁豆打開大口大口地吃,被人發現時展示的那份羞愧叫人印象深刻;《Beyond Caring》裡每個久候失業援助的民眾,都是一副副失魂落魄,眼神空洞的樣子,這些被制度掏空了的人,有老年有年青也有帶著嬰兒的母親,當福利制度被看為施予恩賜的手段時,這些人對官員來說是沒有名字,他們可能只是一個一個的數字而已。

《Beyond Caring》確實沒有叫人愉悅的畫面或視覺衝擊,追求此道者大概可以略過,《我,不低頭》也肯定算不上是堅·盧治最好的作品,但不減這些作品的重要性,偉大的文藝作品為什麼可以歷久常新,其中一個因素是我們一直可以籍她們來審時度勢,觀乎近年不少本地描述基層或邊緣社群的文藝作品(尤其是電影),以泛人道主義看待這些社會現象,不自覺地墜入販賣悲情,消費憐憫的胡同,卻缺乏對制度上根源問題的探索和批判。近日大量長者因不會用網上申請消費券,要人手填寫那份設計得異常複雜的申請表,最後弄出種種亂象,跟 Dan 不懂用電腦進行申請時求助無門一樣,是純粹被制度所玩弄,在這些在烈日下舟車勞頓跑到辦事處,大排長龍的長者隊伍裡,我們不難在這本書或這套電影看到他們類似的身影。

看待這類作品,就像找來一口大頭針去刺一下你的大腿,那陣刺痛提醒你還是有感覺,不是麻目不仁;她是用來較準你的 moral compass,來應對我們這個倫常顛倒的政府,大概這樣才可以活得像個人。

(這篇應該是書評,但如果對《我,不低頭》一劇或英國現今褔利機構狀況有興趣的話,誠意推薦參閱查映嵐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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