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禮物-悼 Patrick Nagatani

Patrick Nagatani (1945–2017) 和他的愛犬 Annie

在上年美國感恩節前不久收到一份從美國寄來的包裹,是一本由當地出版社寄來的小說贈閱本,仔細一看知道是我好友,美籍日裔藝術家Patrick Nagatani所著的新書,一本名為《The Race: Tales in Flight》(下簡稱The Race)的小說,以往跟他的通訊裡,他已不只一次提過自己正在把全部時間和精力投放在撰寫此書上,今天終有所成。我還正在躊躇著怎樣去給他回信答謝並恭喜他,卻收到一個叫人感傷的消息,原來他已於10月27日在家中辭世,享年72歲。

我對他離世固然感到難過,但也有著一定的心理準備。2013年中我邀請他在The Salt Yard獨立攝影空間舉行代表作《Nuclear Enchantment》(中文譯名:核武迷詩)的展覽時,本來就打算請他來香港出席開幕禮及舉行講座等活動,怎料在展覽快要開始時他被確診了直腸癌,需要留在美國治療,也因此我們亦緣慳一面,成為自己一大遺憾。

Trinity Site, Jornada Del Muerto, New Mexico, 1989 & 1993. ©Patrick Nagatani

《Nuclear Enchantment》是我九十年代念書就認識的一套作品,當年後現代思潮影響著攝影藝術,自己對觀念性的篡改、擺拍、挪用等手段創作出來作品很是著迷(就是「enchanted」了),八十年代後期Nagatani移居至新墨西哥州城市阿布奎基(Albuquerque),為新墨西哥州大學教授攝影,啟發了他創作出《Nuclear Enchantment》這個作品系列。他開始搜集有關資料,包括走訪和拍攝進行過核武試驗的場地、發生過核事故的地點,和核廢料的棄置地點等。再在影室裡用景畫 「tableaux」創作方式,把經過繪畫加工的實景照片,模型和相片拼貼,混合在真實演員當中,在影室裡將他們重新建構一個語境出來,其內容從觀光客的無知,到核能對環境生態的破壞,進而對新墨西哥印第安原住民的影響等等,顯示背後策劃者的種種政治野心,和對此的無奈和無力感。畫面上常常添加了強烈又詭異的色彩,似乎是隱喻著核輻射的存在。

Nagatani作品特別之處,是在於他把錯縱複雜的個人經歷和背景,和新墨西哥這個歷史元素殊不 簡單的土地交織起來。他在1945年生於美國芝加哥市,是日裔移民的「三世」(即第三代),父親的祖家是日本廣島市郊一個務農家庭,Nagatani出生當日離美軍在那裡投下了原子彈的日子,僅僅相隔了 13天。正如當時其餘十二萬在美國日裔公民,他父母及其家族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亦被美國當局強制集中收容,以防通敵,受著不公平的對待。對日裔移民這是一段沉重的歷史,除了他們要放棄辛苦耕耘得來的財產,人權受到剝削外,正如Nagatani那位曾經參與「日俄戰爭」的祖父,從收容營釋放後精神上也留下不可磨滅的創傷,戰後他回到日本,終日酗酒,鬱鬱而終。

Manzanar, Japanese-American Concentration Camp, California, June 15, 1994 / MA-1–20–51 Chromogenic print (Kodak Ektacolor Supra II N), 10 1/4 X 12 3/4 ©Patrick Nagatani

這些傷痕在往後的日子裡影響著他的創作路線。在《Japanese-American C.C.》系列中,索性用田野考察形式去紀錄美國多個曾經囚禁日裔國民的集中營遺跡,以直接了當的紀實檔案圖片的態度去看待。而《Nuclear Enchantment》卻是以超現實的圖像去塑造景觀,滲入了不少文化符號,例如著名日本浮世繪畫家歌川廣重的作品元素,來反映出個人跟自己宗族的若即若離,縱然在美國土生土長,仍然擺脱不了局外人的感受。作品還有很多是把美國印第安原住民宗教儀式的圖像安插在核設施的背景,原來不少原住民當年因為鈾礦材開採而賺了 一筆,卻要犧牲了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土地,為受核廢料污染的土地附出代價,自己同時作為受難者和施難者,是既悲哀又荒誕。Nagatani曾對半帶玩笑跟我說,自己的癌症有很大可能是當年創作《Nuclear Enchantment》時,在污染的土地上長期考察所得來。

作為佛教信徒的Nagatani,在學院教席下退下來後,晚年的創作也轉向以宗教作題材,如在《Buddhist Tapestries》裡他把拍攝好的佛像圖片上,以我們常用的皺紋膠紙(masking tape)精心地去勾勒出如靈光的圖案,這些廉價、粗糙的物料卻用來做著一件耗時耗精神的作業,變成一種類似參禪的方式,從而獲得精神上的幸福,就如自古以來藏傳佛教信徒以繪畫唐卡一樣來作為一種修行的方式。

Avalokiteshvara 2010, 47"X31"X2" Light jet chromogenic print, masking tape, mixed media, archival enhancing medium ©Patrick Nagatani

叫我意想不到的,是他晚年醉心的文字創作。《The Race》是一本頗特別的小說,就像他以往好些視覺藝術作品一樣,以真實的歷史章節作出發點。話說二次大戰時日軍來襲緬甸,駐守英軍在敗退撒走前,把38架在二戰裡赫赫有名的「噴火式戰鬥機」(Supermarine Spitfire)匆匆地埋在地下,以免被日軍收邀為己用,這批戰機一直沒被人發現。故事就從這裡展開,以現代為背景,說三菱集團的CEO找人發掘去這批戰機,她把發掘出來的15架戰機修復,改裝成高性能的水上飛機,找來十五個不同國籍、不同文化背景的女性飛行員,去進行一次跨太平洋的飛行競賽,書中的十五個章節就是這十五個飛行員,在漫長又孤寂的航程中,對過去人生的自省和反思的自白。從這些個人自白中透視出一些更宏大當代議題如女性主義、文化、道德觀,也有他一直關注的當今社會生態等議題。他除了文字部份外,也製作了相關戰鬥機模型,和拍攝了插圖,其實也可以作為概念藝術看待也沒錯。

The Race 封面

回想當年跟Nagatani結緣,是跟一位策展人通訊時得知他在策展Nagatani的展覽,我跟他透露自己在學時期對他作品的鍾愛,自己一直希望擁有《Nuclear Enchantment》的攝影集,但因絕版良久所以一直未曾擁有過,這話傳到Nagatani耳邊,他獲知後就主動聯絡我,二話不說就寄了一本給我。我跟Nagatani無論在美學觀點上、成長背景又或是價值觀,都差不多可以用南轅北徹去形容,但大家都可以健康地相互欣賞。我們從沒相見過,甚至乎是一趟電話對話都未曾通過,只以電郵方式交往,我倆沒有年齡和輩份的拘泥,我卻對這種簡單的交往感到舒服。作為一個資深也有所成就的藝術家,對我這些無名之輩實在用不著拋高帽之類動作。我懷念他的慷慨,對我的那份支持和信任,在那年香港的展覽,就算我們畫廊只是運作不足一年,他也不嫌我們資歷青澀,願意提供給我們那些九十年代他親自放曬,已停產了良久的「Ilfocolor」彩色照片作展出,我們沒有處理vintage作品的經驗,雖然在處理和裝裱時小心翼翼,著實擔心因為一點兒疏忽而會損壞了他的作品,我跟他打趣說希望他還有其他版本作存檔,他回答:「沒有喇,只有剩下這批了。」

Nagatani在治療初期時不時跟我分享他寫的治療日記,給我的感覺是他是典型活在當下的人,有叫人折服的樂觀思維,身體固然有不適痛苦的時刻,在精神好的時候,可以在醫院裡和一起等候化療的病人唱起歌,跳起舞來,暫時遠離一下疾病所帶來的痛苦和壓抑。甚至在醫院接受化療時樂得把護士們拉在一起創作了一張相片,跟我說:「看看圖片中的那個傢伙實在太開心了,這張瘋狂的相片裡化療過程顯得太好看了。 但是,重點當然是…幻想,把我的體驗(那個傢伙就是我)從真正化療的爛攤子帶到夢境裡。」

©Patrick Nagatani

在一個me, me, me的藝術世界裡,一直安靜地從事著自己的藝術工作,沒有用社交媒體習慣,作風極其低調,對很多人來說Nagatani也許算不上是什麼家傳戶曉的名字,也是不在藝術市場非常吃香、粉絲滿堂的那一類藝術家。走也安安靜靜的走,就如他的訃告,也是去世後兩星期有多後才被紐約時報報導。

他在《The Race》一書所撰寫的前言裡已坦言,自己將會不久於人世,這本書會是他的最後創作,作為一個畢生從事視藝的人,用文字創作去作為自己一生的收場白,也許是一個很微妙的信息。尚幸的是他在人生旅程走完之前,能看見這本書的誕生,在去世前一星期還舉行了新書發佈及簽名會,我相信他也活得無憾。

很遺憾的是這兩年多來自己家中兩老也受盡疾病困擾,由於忙於照料他們對很多事都力不從心,已少跟他好好的聯絡,我也不希望打擾他休養的時間。收到他的最後著作,我視之為一份最後的禮物,自知英文水平有限,不善於精讀英語著作,不少書也不過馬馬虎虎地念過就算,但我跟自己說會好好讀畢這一本小說,覺得這是對這份禮物所作的最好答謝方式。

在自己那個狹小得不能狹小的工作室裡,在泛黃昏暗的桌燈下翻著這本沉甸甸的書,竟有種置身於侷促的駕駛倉座的感覺,精神上的翱翔給我暫時逃難這個紛亂、叫人絕望的世界,我會覺得此書揭示精神,跟另一本以飛行為題的名作,聖艾修伯里的《夜間飛行》會有所共鳴。我不怕飛機墜落雪山或沙漠,只害怕對飛行的感召會被思想上的平庸,精神上的懶散所消磨。

在自己創作歷程中一直希望遇見一位可以作為自己role model的攝影家,他不需要是那種獲獎無數或聲名遠播的大師之類,也不是那些要跟我同一鼻孔呼氣互相取暖的創作同儕,我需要的是一位會啟迪自己去了解到,當付上自己生命去創作時,自己作品可以獲得的價值和意義,扮演著激勵自己創作慾望的角色,原來自己遇上過也不自覺。

謝謝你,Patr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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