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印與犀牛

我早年有一個很不智的習慣,就是喜歡在自己買的攝影集上面蓋章,也許當年家裡環境不好,買影集自己真的要很省穿省吃,視為終身的投資,所以會蓋印來鞏固這種終身擁有關係。說是不智,因為後來這些攝影集絕版後在二手市場有價有市,這樣一蓋章就自然難以賣得好價了。這個藏書印其實是二十多年前獲贈的禮物,看著看著這塊印石,沒有緬懷只有無限的欷歔。

在上大學的第一年暑假,我找到一份在醫院管理局為期兩個月的臨時工作,為局裡的人力資源部做一些平面設計的工作,工資不高但工作量不多,那時醫院管理局的總部大樓還沒建成,在銅鑼灣興利中心(即現在希慎廣場前身)租賃單位作辦公室。如果在政府機關工作過的話,基本上都明白是那種工作氛圍,比較悠閑甚至有點溫吞,下午三時三刻叫清潔姐姐弄下午茶,五時十五分準時下班的那一種。

當時醫管局剛創立不久,人力資源部部門不大,大多數員工算是比較年青,都是剛成家不久,算是有活力,所以我也頗享受那裡的工作氣氛,而其中最年輕的是N,也不過是二十出頭,剛出來社會工作一兩年,也許是由於歲數相近,當時我跟他相處都算投契。N算是典型傳統文青,在中文中學(殖民地時代產物)念書,中國文學或中史自然有一定水平,寫得一手好字,也常在左派報紙副刊投稿,算是聰穎醒目的一類。我卻是一個轉讀設計的理科仔,先天性文科白癡,兩人本應是火星撞地球,但我們都會找到共同的話題,例如分享大家的審美經驗,又或是當年火紅的後現代主義藝術觀。

我那個時候有點替N感到可惜,感覺在這裡工作有點大材小用。他沒有考上大學,只有高等文憑的程度(即Higher Level Certificate,當時為中文中學而設的考試,又一殖民地年代產物),所以輸在起跑線,只能由最基層公務員文職職級「CO2」做起,即二級文員。但當時他給我感覺是一個無甚野心的人,看來與世無爭,說話溫文爾雅,總是笑面迎人,樂於助人,工作上要他幫上忙他永不會托手踭,所以非常受同事們的歡迎。

我有次跟他聊到自己開始購買攝影集的興趣,和喜愛蓋章的古怪想法,只不過之前蓋的都是小時候外公所送的楷書字體印章,略嫌欠缺一點藝術性,他二話不說回我:他會篆刻,讓他刻一個送給我。結果他真的跑去選石,在我臨離開前把刻好的印章送給我。我不懂篆刻,不知道他的篆刻水平如何,但萍水相逢,無論如何這份心意我還是非常受落。

之後自己生活庸碌,大家都沒有機會再相見,只是因為畢業後在媒體工作關係,有機會在一些政府活動的場合,例如什麼政策咨詢會,需要額外公務員人手時會碰上他,就寒喧幾句而已。後來差不多連名字都忘了的時候,闖然在電視上的新聞報導上看到N的蹤影,跟某建制工會裡幾個知名頭頭在同一行列中,我當時從沒問過他的政治取向,也不知到他在內地出身的過去,那個時候就弄個明白了。

這幾年從電視裡新聞片段裡已經感到他在工會裡扶搖直上,起初也不過是站在大腕旁邊的無聲人肉紙板,慢慢變成工會內什麼小組的發言人,最終成為該建制工會頭目,又是什麼人大政協,最近政府還給他授勳嘉勉,名利雙收。

其行為及發言也遵循了左派的愛國模板,「雨傘運動」時期更是馬首是瞻不遺餘力去「反佔中」,近月在賣力去妖魔化驚天動地的「反送中」運動,無視破紀錄的上街人數,把「612」在政總被警方高度武力鎮壓的抗爭者,稱之為外國勢力支持的「顏色革命」,卻把做成大量人命死傷的六七暴動美化成高尚的抗殖運動,怪罪港英政府。他那把軟軟的聲線一如我記憶中那樣沒有變過,但嘴巴吐出來這些老調子的誣衊,話語中字裡行間無不帶著一份恨怨,叫人作嘔。

聽著他一堆堆不堪入耳的發言,我並沒有一下子覺得憤怒,而是深深的疑惑,難道他這些年來生活中或仕途上有什麼不遇,導致他人格如此的墜落?身旁遇上什麼人又或是什麼事情令到他的憐憫之心消失殆盡?是否我當年入世未深,有眼無珠,未能好好閱讀一個人的本質?這一切一切的問題,在這個荒亂的六月,我問得更多。

同為基層公務員,我想起了這幾年抗爭運動中經常被人提及,羅馬尼亞劇作家尤內斯庫(Eugène Ionesco,1909-1994)的荒誕劇《犀牛》裡的貝蘭吉,貝蘭吉也是一介平凡的小公務員,都生活和未來充滿焦慮,只能用酒精麻醉自己。某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好友尚竟然變成了頭犀牛,後來異化成犀牛的人愈來愈多,成群的犀牛在路上狂奔、摧毀房舍。小鎮居民逐漸習慣犀牛的存在,人人開始以犀牛為美,漸漸受大家所追捧,當貝蘭吉的老闆、同事、好友、情人也相繼變成了犀牛後,孤立無援,恐懼和孤寂與日俱增。

曾經堅持獨立人格的貝蘭吉看到身邊的世界漸漸崩壞,自己也想過放棄,索性隨波逐流將自己變成一頭犀牛作罷,但卻未能如願,在認清自己的方向後,喊出了劇本最後的一句:「我絕不投降!」

很遺憾,N不是貝蘭吉。N對失去了幾條年輕寶貴的生命置若罔聞,在七一佔領立法會後的一個記者會把抗戰者說成「失去人性」,說來可笑,他大概忘了自己其實已變成了一頭犀牛,助紂為虐,為統治者去橫衝直撞。想著想著,心頭憤慨難平,跟他結緣變成了我人生的一個污點,看來這塊印石的最好歸宿還是應該在堆填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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